黑白囹圄(02)

西弗勒斯本以为自己暂时不会再听到这个普通的名字被提起了——至少在下个月男孩的刑期到达尾声之前不会,但是他失策了。

当狱警敲响西弗勒斯办公室的门的时候,他正打算结束一天的工作。

“那个姓波特的犯人发烧了,长官。”

斯内普正要解开制服最上面纽扣的手指顿了顿,他的眉头下意识地皱了起来,以监狱多年来的惩罚程度来说,他对那男孩的惩罚几乎连轻度都算不上,甚至没有留下明显的外伤,理论上来讲不应该引起发烧的。

“把他带到医务室,汤姆。”西弗勒斯放下了手上的包,“我随后就来。”

得到命令的年轻警官微微停顿了一下,“已经送到医务室了,长官,目前看来并没有什么大碍。”

“我知道了。”斯内普应道,他挥了挥手打发了汤姆,等到对方离开了他的办公室并合上门的时候,他重新坐回了自己的办公桌后面。

很少会有监狱长因为一个犯人的身体不适而去医务处探望,西弗勒斯也从未这么做过。在他还是个狱警的时候,在接受惩戒之后半夜因为发烧被送入医务室的犯人并不少见,而他做的也只是将他们带到医务室,交给狱医之后便回到自己的岗位上。但是刚刚他却下意识地产生了想要去探望那个男孩的想法——冷静下来想想这确实不同寻常,也难怪汤姆用那种眼神看着他。

终于在十分钟之后,西弗勒斯还是决定按照原本的计划结束这一天的工作,他重新提起的自己的手提包,脱掉制服,换上平时所穿的黑色长衫,关上了办公室的门。他甩了甩头,将那男孩忍着眼泪转身离开的一幕从脑海里清除出去,他希望自己的私人电话不要在今晚响起,并从另一端传来关于那个男孩的任何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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伦敦的秋季几乎没有几天是晴的,西弗勒斯将自己的车在监狱的门口停好的时候,瓢泼的大雨凶猛地砸在他的前档风玻璃上。他关闭了雨刷,然后熄了火,玻璃外的景象便瞬间被雨幕所遮盖住。

西弗勒斯并没有立即下车,而是接着坐在驾驶座上,他将右手伸进了口袋,掏出了里面的一个简单的黑色小手机,皱着眉看着上面那块小小的黑白屏幕。

没有任何未读消息,这手机如他所愿地一夜没有响,这意味着在他昨天离开监狱之后到现在,监狱里并没有发生任何值得注意的事情——这应该是值得高兴的事情,但是西弗勒斯还是忍不住掏出那部手机看看,他的心里有一种异样的感觉,甚至说不清楚自己是否在期盼那个手机发出熟悉的震动声。

当西弗勒斯踏上那个他将近走过20年的台阶的时候,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走向通往自己办公室的阶梯,而是在走廊的尽头右转,走上了一条专属的坡道,坡道的尽头,是西弗勒斯作为监狱长几乎很少造访的地方——医务室。

小波特就躺在一进门左手边的病床上——并不是斯内普刻意去寻找,只不过他的身影太瘦小了,皮肤甚至和漂白过的床单一样白。他一动不动地躺在病床上,就好像没有生命的样子,像是一个破旧的被人遗弃的布娃娃,这是西弗勒斯一瞬间脑海里所能想到的形容词。

“长官。”狱医是一个小个子的上了年纪的男人,他曾经是个军人,退役之后就一直在这所监狱里面工作,他在这座监狱工作的时间甚至比西弗勒斯多一倍还要多,因此西弗勒斯即使作为监狱长对待他也会带有三分的敬意。他看起来精明能干,但是眉宇之间却比一般的狱警多了些许的温柔。他迎了上来,向西弗勒斯打招呼。

“医生。”西弗勒斯向狱医点头致意,“请不要在意我,这没有什么特别的用意,我只是了解一下情况。”

医生点了点头,然后回到病床前继续手上的工作。

西弗勒斯在病房里巡视了一圈,医务室的病人不多,即使西弗勒斯刻意地放慢脚步,但是最终他还是停在了男孩的病床前,此刻老狱医正给男孩换上一瓶新的吊瓶。

与昨天西弗勒斯看到这个男孩的时候没什么太大的差别,他还是一副严重营养不良的样子,高烧使他原本苍白的脸颊泛起了好看的粉红,他的额前全是冷汗,浓密的睫毛上也挂着一些细微的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的水珠。医生为男孩的额前换了一块新的凉毛巾,同时叹了口气。

西弗勒斯站在男孩的床尾,皱着眉盯着床上的男孩,他睡得并不安稳,睫毛轻轻地翁动着,眼睛藏在眼皮后面转动。

“他是什么情况?”西弗勒斯用冷漠的语气问道,就好像造成这一切的不是他一样。

“他的情况有些复杂,长官。”老医生一脸慈爱地看着躺在病床上昏迷的男孩,“他的发烧并不完全由外伤引起的,如你所见,他患有长期的营养缺乏症,我发现他有慢性胃炎,有可能是长期的饮食不规律引起的。当然了——外伤是他发烧的直接诱因。”

“你用了什么药?”西弗勒斯接着问道。

“一些简单的消炎药,长官。一般情况下他应该早就醒了,但是他现在还昏迷着,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他的外伤摧垮了他原本就营养不良的身体,于是我又加了几瓶营养针。”医生的态度有一些轻微的转变,“但是按照规定,外敷药需要经过您的批准。”

老医生在这所监狱工作了十分久的时间,他见过、治疗过的因为外伤而入院的犯人比西弗勒斯还要多,以往的工作中他也从未表现出任何的不满,但是却在这男孩的事情上改变了态度。西弗勒斯探究地看着床上的男孩,思考着是什么样的原因,让在这里长年工作的几乎已经铁石心肠的人们都对他产生了不应该有的怜悯之心。

“给他用外敷药。”西弗勒斯说道,“先让人醒过来。”

斯内普在男孩床前的凳子上坐下,注视着老医生将男孩铐在病床上的手腕释放出来,并小心翼翼地将他在床上翻了个身,那男孩就好像丝毫没有重量一样,就像是一支羽毛一样地、轻易地就被翻了过来。此刻西弗勒斯突然又想到这种姿势会不会让男孩窒息。

宽松的病号服被褪到大腿处,露出了昨天那场惩戒所留下的伤痕,红肿已经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些青紫,虽然没有破皮,但是西弗勒斯却觉得这伤出现在如此瘦弱的男孩身上,显得十分狰狞。

“等一下。”在医生沾着药膏的手指即将触碰到男孩伤痕累累的皮肤的时候,西弗勒斯及时出言制止了。他从凳子上站起身,从医生手里接过了药瓶,“人是我打的,我更清楚他伤在了哪里。”西弗勒斯解释道,“你先去忙吧,医生。”

老医生的眼里闪过一丝意外,但是由于多年的狱中工作经历,他完全了解什么时候什么事情应该问,而什么时候更应该保持沉默。“是的,长官。”老医生再次回头看了看床上的男孩,没有再多的过问,便去照顾另外的几个病人了。

西弗勒斯端着那瓶药膏在男孩的床边站了足足好几分钟,做出自己给他上药的决定只是一时的冲动,不知为何,他只是单纯地不想让别人碰到男孩的身后,他下意识地认为男孩醒来之后是不愿意自己被这样上药的,但是他当时并没有想过如果给男孩上药的是自己,那么男孩会不会产生抵触情绪。

清凉的药膏被取了一些涂抹至手心暖热,之后西弗勒斯将手掌轻轻覆在了男孩伤痕累累的身后。

此前西弗勒斯打伤人的次数数不胜数,他有丰富的经验,知道怎样造成更多的疼痛和更少的身体伤害,但是给人上药的经验几乎没有,他的手在男孩的臀部上轻轻按摩,将药膏均匀地渗透男孩的皮肤,感受着男孩无意识的瑟缩。

皮肤下面有几处结成了硬块,这并不是什么值得吃惊的事情,但是那男孩比看起来的还要更瘦一些,西弗勒斯在揉开硬块的同时甚至能清楚地触碰到男孩皮肤下的骨头,那触感并不太好,西弗勒斯皱了皱眉。

西弗勒斯沉默着将男孩的裤子又向下推了推,一直褪到膝盖处,然后露出了大腿上的两片伤痕,大腿上伤得并不严重,毕竟也仅仅只有两下,又经过了一晚上,那里的痕迹几乎消失了,只留下一些星星点点的细微的皮下出血点,犹豫了片刻,他又取了一些药膏,涂抹在了男孩的大腿处。

男孩开始苏醒的时候,时间已经即将接近中午了,他的睫毛开始快速地颤动起来,下意识地想要抬起右手,似乎是想揉一揉被光线刺痛的眼睛,但随即发现那右手被一个冰凉的手铐铐在了病床旁边的栏杆上。

终于,清澈的绿眼睛出现在了浓密的睫毛下面,眉头因为光线的刺激紧紧地皱着,微微侧了侧头,准备抬起左手。

“不要动,波特先生。”一个大手将他的左手固定在了床单上,“你的手上有针,如果你不想你的手肿起来的话,最好不要活动它。”

男孩反反复复地眨着眼,以适应过强的光线。一段时间之后,他的眼神落到了西弗勒斯的身上,没有了滑稽的眼镜的阻挡,那眼睛的颜色更加通透,是这个年龄的男孩少有的浅瞳色。

“……先生?”男孩的近视一定很严重,否则他们离得这么近,那男孩不应该用猜测的语气来问他。

“很少有像你这样的犯人,波特。”西弗勒斯现在有点后悔没有在给男孩上完药之后就离开医务室,但他不想他的监狱在此刻出人命,更何况这个男孩还是由他亲手实施的惩戒,一旦消息传出去,将会是监狱的一大丑闻。他把这归咎于男孩顽强的生命力,只花了半天就从昏迷中清醒了。“几下木桨就足以让你昏迷吗?”

男孩没有说话,他的眼睛仍旧盯着西弗勒斯钳制住他手腕的手掌,从他的表情看起来,他好像完全没有听懂西弗勒斯刚刚说了什么。

西弗勒斯猛地收回了那只被男孩盯着的手,在身侧紧紧地握着,试图忘记男孩手腕上的触感。

“我很抱歉……”男孩垂下了视线,漂亮的瞳孔被遮掩了大半,这使得西弗勒斯的心头爬上了一股烦躁。

他除了抱歉和谢谢,不会说别的话了吗?西弗勒斯不禁在心里想道,那男孩就好像是一个没有感情的机器人,对自己的事情缄口不言,只机械性地重复着一些毫无意义的话语。

“如果你想活着走出这里,波特。”西弗勒斯看着男孩,压抑着心中的怒火,“至少在我打死你之前不要饿死自己。”

男孩的表情终于有了些变化,他扯出了一个细小的笑容——那更接近一个苦笑,“我只能看着它们被别人吃掉,但事实上我已经习惯了。”

西弗勒斯多年以来第一次意识到,这里是监狱,一个将弱肉强食诠释得淋漓尽致的地方。

还没等西弗勒斯说出什么,他们之间的姑且可以算作是谈话被一阵嘈杂打断了,四五个狱警抬着一个伤痕累累的犯人走进了医务室。

“长官!”几人都对在这里见到监狱长而感到吃惊和意外。

“这是怎么一回事?”西弗勒斯轻蔑地瞥了一眼那个脏兮兮的犯人,询问道。

“一些小冲突,长官。”领头的汤姆警官说道,“我们迅速平息了骚乱,而挑起事端的人受到了惩罚。”

那个已经昏迷的犯人浑身是泥土,看起来像是经历了一场激烈的搏斗,而那些从刑服布料里面延伸出来的长条形红痕,明显是长鞭留下来的痕迹。西弗勒斯的余光注意到男孩在病床上动了动,为了不让属下们对现在的情形产生好奇心,他毫无波澜地用下巴示意医务室最里面的一个空床位,“把他放下,叫交给医生处理。”

几名狱警又一齐走向里面的床位,将那犯人放在了那张空床上——从声音上判断他们并没有丝毫在意那犯人是否会受到二次伤害,医生从里面的办公室里迎了出来,没有任何的言语交流,就又开始熟练地处理那个受伤昏迷的犯人了。狱警们则并没有在医务室过多停留的意思,而是一齐走向门口。

“汤姆。”西弗勒斯在他们走到门口的时候出声叫住了那个金发警官。

汤姆停住了随着其他狱警一起离开的脚步,转身回到西弗勒斯面前站定,“是的,长官。”

“在门口等我,汤姆。”西弗勒斯命令道,“并且把门关上。”

金发的狱警向他立正行了个礼,然后遵从命令离开了医务室关上了门,医务室里又恢复了安静。

“他怎么了?”不知道为什么,西弗勒斯觉得这个男孩一点也不怕他——即使昨天西弗勒斯才刚惩戒了他,还导致他进了医务室。

“那不关你的事,波特先生。”西弗勒斯回过头,发现男孩已经再次戴上了那个滑稽的眼镜。“这间医务室几乎每天都能接受4-5个这样的病人,但是你这样娇气的还是头一个。”

男孩抿了抿干涩的嘴唇,然后伸手去拿床头柜上摆着的那杯水。

西弗勒斯皱了皱眉,控制住自己帮他取水的冲动,他看着男孩手背还留着针的左手抓住了玻璃杯,然后凑在了自己的嘴边,先是小小地抿了一口,在确认只是普通的水之后,又大口大口地喝起来。等到他再次放下水杯,那玻璃杯已经见了底。

“你为什么要留在这里?”

“抱歉?”男孩看向西弗勒斯的眼神里全是疑问。

“你为什么要想方设法加刑?波特先生?”西弗勒斯抱起了双臂,严厉地看着这个看似无辜的男孩。“我查了你入狱以来的所有资料,你的行为从这一周开始的时候出现了很大的转变。”

“我没有想要加刑,先生。”男孩垂下了头,盯着面前被子的某一点,显然不愿意再说话了。

“你还是不愿意说实话,波特先生。”西弗勒斯最终打破了沉默。

“先生?”男孩再次抬起了目光,他的眼神看起来是那么的清澈见底,就好像他的灵魂也同样干净一样。

“如果你不愿意说,我也不勉强你,波特先生。”西弗勒斯对自己因为无意义的怜悯之情而在医务室浪费一整个早晨的行为感到烦躁,他站起了身,“但是如果我们有机会在禁闭室再次相见,那么你会发现昨天的我是多么的仁慈。”西弗勒斯绝情地转身,将男孩独自留在了医务室。

“长官。”汤姆在医务室的门口等了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把波特调去厨房工作,以后关于他的惩戒,都必须让我知道。”说罢他踏上了通往自己办公室的阶梯,再也没回头看一眼。